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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远愫时常困窘。他独自一人疏远在教室的窗口旁,不常听课也不常走神,最常干的事情就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手背上被烫伤的一个又一个烟口,然后百无聊赖地将疤痕缓慢又暴力地撕开,最后露出了里面鲜红血腥的肉。细小稀疏的血液断断续续地从中流出,他很难从中感知到疼痛。
他抿了抿唇,抬起眼就与正回头看他的叶辽对上视,显而易见,对方也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交流。但叶辽并不胜在意,而是挑了挑眉,重新回过头同身旁的人闲聊着什么。叽叽歪歪的期间,时不时地斜眼望他。
从始至终,段远愫都麻木不仁,面无表情。他好像从来都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在意,或者说,他的在意在这些人眼里并不值钱。偶尔的,他心里的烦躁和惶恐会引起自己的不安,而这样难得一见的不安一旦被他们察觉到只会引起一阵又一阵地哄堂大笑。
他觉得自己是哗众取宠的小丑。
小丑是逗人笑、任人摆弄的角色,他毫无尊严和人格存在,唯一仅有的价值就是取悦他人,别的,并不重要。而段远愫在他们眼里就是这样的存在。
只是今天与往常大有不同。因为在他准备一如既往地拿起书包绕远路的时候,发觉叶辽他们好像并没有兴趣跟上来,而是嘻嘻哈哈地各走各路了。这并不正常,也并不正确。按道理来说,他今天在课上多看了叶辽两眼今天就必须得肿一只眼睛回去,可对方显然并不想和他多斤斤计较,略过他的身边大步流星地走了。
段远愫觉得毛骨悚然的同时,又心底存着一份侥幸。
他怀着沉重又不安的脚步,走在了糟乱的街口中,路过以往的甜品店顿住了脚步,踌躇着最终还是选择进去。今天的甜品店仍然生意不佳,经营着店的人已经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显然对于顾客的到来浑然不知。
段远愫并没有打算敲醒前台的打算,只是随意地在店里面逛了两圈,最终看中了一块小又便宜的蛋糕。他敦促着来到结账台,这才敲醒前台。
他常来这里买蛋糕,几乎是每一天的习惯。因为他回到家也会饿肚子,平时胃里面充饥的不是泡面就是酸水。对此,他能做的只是用每日那仅剩的钱去蛋糕店买点甜品,事实上,他确实很爱吃甜的东西。
前台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看到段远愫手里的蛋糕这才抬眼看清来人,她有些意外:“今天来这么早?”
“嗯。”
“平时不都是要在学校被留住补课的嘛?今天不补啦?”前台小姐随意地问了口,将蛋糕装在盒子里递给了段远愫。
他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只能不咸不淡地“嗯”一声。
前台小姐早就习惯了他这样不冷不热的性格了,并不见怪。她笑着摆了摆手,说着欢迎下次光临。
他看着手里的蛋糕,惊觉今天似乎是他的生日。于是他又是紧张又是不安地想,他们会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吗?
哪怕没有准备礼物也好,只要说一句“生日快乐”足以。
段远愫嘴角抽搐,在经过十字路口时站定。他等待着红绿灯,却在等待途中隐隐约约感知到了某些东西。很怪异,说不上来的东西——就像是某种粘稠的虫子一般恶心缠绕。段远愫有些不安地呼吸一窒,不知为何,心跳莫名地加快。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脖子,总觉得有某种东西伏贴在他身上,如同吸血虫一般。他心理上有些反胃,但随即对面的人行道路口跳转绿灯,他也跟随着人群顺流而出,鬼使神差地,他也在行走的路途中回了头。可惜的是,忙忙碌碌形形色色的人并无区别。他哑言,第一次这样不安又紧张地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袋子。
今天总是非同寻常。
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又无能找人求助。因为这一切就像是一瞬间的事,过了那么一段时间后他再也感知不到那种怪异的感觉了。如今,他还是平常又安静地走在原先那条回家的路。
段远愫最终也只是把那忽如其来的、被注视的感觉给归结为自己的疑心。
毫无征兆的疑心。但又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奇怪的猫腻与怪异。他行走间停了步,又刻意绕了远路回家,脚步不快不停的,最后又绕到了小巷口。
街口的叫卖声此起披伏。段远愫深吸一口气,最终也只是摸着脖子,试图将身上那种不安与怪异感剥除掉。于是他赫然间停在了小巷口的另一个尽头,一眼望进去,深不见底。他看见一只黑猫蹲坐在那,与他四目相对。发亮的眼眸像是午夜的猎手,此时此刻,他就像是悬空在狼口中的羊。
段远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心中有些反胃和莫名其妙——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他是第一次遇到。或者说,往前十六年,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这么肯定的有个人在看他,甚至来说,他从来没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跟踪他。可是事实证明,他在今天,仅仅只是在某个地点多站了一会儿就那么疑心那么诧异地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也许是那个视线不是视线,更像是一种透明袋,此时此刻正套着他。
太莫名其妙了。他控制不住地想。
于是,他又鼓起勇气,再回过头想与猫对视,可惜的是,他抬眼间,发觉深不见底的小巷口早已没了那两只发亮的猫瞳,而高挂在小巷口的灯也不知不觉的亮了起来。
段远愫起了一身的冷汗,他有些呼吸难耐的下意识捏紧手中的塑料袋,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要绕远路。
这条回家的路最终也变得遥远而漫长。
视线捕捉的感觉早已消失不见,只是余震还久久的停留在他心口中,某种怪异又曲折的变化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奇怪的一切。
最终,他敦促着来到了家门口,他还心有余兮的,心不在焉地想把门打开,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又顿住了。他并没有选择立即打开门,只是久久地站立在门外,最终还是将伸出的手放了下来。然后,下一秒,他又提起那一袋生日蛋糕,朝着原方向的楼口走去。空荡荡的上下梯,他总是踩空。踩空间,他才模糊中抹了一把眼泪,发觉自己已经在静默中的暴风雨化为了无声的泪。他软弱地无能地走下了街口,蹲坐在昏黄日落照射下的路口,又灰溜溜地走到了无人关照的小花园,坐在草坪上,将纸盒的蛋糕一层层剥离下来。
他看着那甜腻的发昏的蛋糕和松松垮垮的奶油,眼神失焦的瞬间,自己竟已经鬼使神差地,将那蜡烛一根根地插了上去。足足十七根。他一根根地插,一根根地点燃。烛火闪烁在昏黄的街口,渐渐的,花园的蚊虫也随即飞扑而来,零零散散地布满了草坪,段远愫觉得自己很可怜,但他不想回家。
家里有数不尽的暴怒、争吵。家里有繁杂多乱的暴力、求救。他太懦弱了,也太弱小了,能做的只是半张着唇恳求着母亲报警,但换来的只是疲惫般地紧紧相依,还有她那无声的泪,它滚烫得从母亲眼角掉落在段远愫的左肩。段远愫习惯了这样颓废、这样悲哀的人生。
他望着昏黄的天,总觉得这样的天就像另一道希望一般闪烁着,永无止境。于是,他又低下头看到了蜡烛。看着那雾霾环绕的蜡烛,看着蜡烛一点点的燃烧殆尽,他心想:这根蜡烛跟他的命一样短。
段远愫在心里跟自己说,生日快乐。
又闭着眼睛,思索片刻,真的就开始诚恳地许起了愿。
往年他从来不许愿,因为必然不会实现。往年他也从来不会过生日,因为没人记得。
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他在今天就想起了这个十七岁的生日和这个莫名其妙的愿望。
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