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中注定的再遇
:“哎呦,一直搞忘问了。季医生,你多大了?看着好像就比我大个两三岁?”
季冷子又冷下来。
傅团长二十岁的年轻头颅简单、锋利。里头晃荡着热乎乎的浆子。他身上每一块季冷子都看见过。破烂碎裂的肚肠,弹软有力的肌肉;血淋淋的伤口,麦色匀称的皮肤;交错纵横的伤疤,修长匀称的手脚。季冷子学会了对人胸口跳动的心脏不感兴趣。他只对一堆堆肢体做出自己的评价:
可修复的;不可修复的。可再利用的;不能再利用的。发育得好天公作美的;实在磕碜老天爷薄待的。
冰凉的手术刀在他灵活敏感的手上就像蚂蚁的触角,感知着这个世界所有的翕张。
季冷子突然想起来在医学院爱慕过的一个前辈。前辈摆弄着冰冷的刀剪止血钳,抚摸着手下早已故去多年的躯体,眼神就像在看恋人一样温柔多情。他曾经也想过自己要是躺在他的手下该多好。
傅团长又自顾自地接自己的话茬:“也不对。季医生你这医术没有个年搞不下来。怎么说也得二十六七了吧。哎哟,还得叫你声哥啊。”
季冷子恍然一下,傅团长跟个瘸脚老鹰一样扑上来,跟他抱个满怀:“以后有什么事我罩着。就不叫你哥了,怪不好意思的。还是季冷子听着爽快。”傅团长大字不识一个,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同性恋。
05
季医生是日本人这件事,军医院所有的人都自觉帮他保着密。有人就说了:呀,你别看他是个日本人,但他救的中国人少说也得有个成千上万个了吧。他这个身份不好,即便是个人道主义国际战士,那也是日本人啊。要是广而告之,少不得被恨极了鬼子的兵给毙了去——彼时在伤痕累累的中华大地上,遍布的都是家人亲友遭鬼子蹂躏的苦主。
傅团长抱完救命恩人,坐下又要摸烟。没摸着。只好把抽了半截的草烟递过去,季冷子只瞟一眼他含过的地方,没动。
傅团长讪讪而笑:“真不抽?我这不是拿不出来别的了吗。哦。倒还是有一样,但那个不能给你。你救了我命也不行。那是我姐的。”
那是一副银手镯。上面还各自坠了个铃铛。春保下了山领了工钱,又去城里药铺卖了党参黄芪,有了不小一笔钱。他用一张干净的巾子把钱包起来,塞进里衣贴胸放着,几步踏入人潮拥挤的街道,恍恍惚惚宛如醉酒蹒跚。先后割了二斤肉,给外甥扯了匹布让姐姐缝衣裳,满满当当从街口走过时,银铺的招牌撞到他眼里。
哦,春保想起来,姐姐时年十八,也当是爱美的年纪。她到现在手上都还是光溜溜的哩。他还在心中思量,就见到一个宽袖洋布衫的姑娘荡进去了。
姑娘一双绣花鞋,通身绣着几朵素雅的黄海棠,腰肢扭得比水还软,斜靠在柜台前:“掌柜的,我的链子呢?”春保呆呆地跟进去,就见到掌柜从柜子下面拿出个布包,姑娘接过去,当面就把那银闪闪的链子系在白生的脚踝上,翘脚一看,其上一个铃铛发出细细的嘤鸣。
刹那间风润日暖,天静河清。
春保赶紧扭头回避,掌柜也低头避而不看。姑娘笑说:“刚好。”遂称心如意付了钱。回头瞧见春保躲闪的目光,对着这只眉黑眼亮的呆头鹅绽出媚眼一笑。就走了。
春保挪脚进去,半天才说打副手镯。末了加一句:“也要坠个铃铛的。”
刚刚那姑娘十成十是城里“院子”里的,但春保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觉得那铃铛好看。姐姐,姐姐,姐姐要是有这么一副好看的手镯,她肯定会很开心得像早晨林子里的鸟。
走出银铺,街对面有人打围在说前天桑庄的屠村惨案。
“哎哟,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是一个活人都没留下……”
春保平生没有像那次一样跑得那么快。
之后南方某区新兵册子上,多了个叫傅仇的年轻后生。
他要复仇,杀尽天下所有日本人。
傅团长在军中由默默无闻到小露头角,全靠他屡次枉顾生死的敢闯敢打。他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弯弯道道,只一个字:杀。杀,遇到鬼子提起刀枪就砍就打;杀,被重重围堵时也得顺路拉几个垫背;杀,碰到不服管的战俘闷头就给吃枪子。
傅团长就是个粗人。就只认个死理:报仇雪恨,天经地义。为此他没少挨处分。但他是真的能打,是屡建奇功的那种神人。但打到头也就是团长,没文化嘛,当然不敢给他手底下放多几个人。
傅团长又把那副银手镯拿出来。从贴胸的布袋里。布袋用个黑麻绳坠着,常年挂脖子上。季冷子看到过它,就在第一天给傅团长东拼西凑的时候,当时傅团长紧捏着这东西始终没撒手。
傅仇笑说:“季冷子,虽说你真像我姐,但这东西才真是我的命,真不能给。以后电报就不麻烦你读了。老子后天就回去打鬼子去。”
天刚热起来,水草指天摇曳。傅团长便回到青山霭霭中搞游击去了。
06
山底下几头野驴开始乱叫。
傅团长领着近千个人窝在山坳坳里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一堆蝗虫自远及近而来,脚步密密,如蚕食绿地。到山底,蝗虫首见野驴如天降甘霖。还未收入囊中,山顶巨石翻滚,铺天盖地的枪林弹雨就倾轧而来。
傅仇跳起来举枪大喊:“兄弟们给我冲啊,干死他娘的小日本!”提脚飞速下山,犹如猛豹窜野。枪子在胸前突突直叫。
季冷子刚脱下白大褂,小陈就闯进来直叫:“季医生!有伤员!是个战俘,您看……”季冷子又把褂带子系上去。
结刚打好,人已闯进来:“季冷子!他娘的我们又见面了!我,傅仇!”又回头瞧一眼身后被抬着的个血糊淋剌的人:“给这鬼子治治,死不了就行。”
目光一落,肩膀一颗星,是个少佐。很年轻。少佐一条腿被刺刀戳得稀巴烂,脸颊上肌肉晃动,额角的汗划着如死灰的脸。季冷子上前看伤口。被少佐一脚踢开:“滚开,你们这些愚蠢的垃圾!”少佐用最纯正的日语骂。傅仇怒目圆睁,只知道他是在骂人。抬脚就碾:“讲什么屁话?你骂老子就骂,骂我恩人就是找死。”话音未落,少佐已经疼晕过去。
季冷子脸冷得能在七月结成冰。大腿已然保不住,季冷子给少佐截了肢。晚上,缺了条腿的少佐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不断说胡话。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我好热……妈妈,我要回家。”
传闻人之将死,就会一直在叫自己的娘。偌大个军医院,一晚上来来往往多少伤员战士医生护士,只有季冷子知道他在叫什么。
小陈给少佐降温,换完几趟毛巾,还是忍不住问:“季医生,他在说什么?”
季良说:“他想家了。”
小陈沉默了。病人不分敌友。她记得季医生跟她说过这句话。
第二天,赖于精细照顾,少佐熬过了这一关。醒来的少佐接受不了自己没了条腿,疯狂发泄着愤怒:“庸医!庸医!你们中国人的医术哪里比得上我大日本帝国!竟然把我的腿锯了!我要上告国际军事法庭,你们虐待战俘!”
他挣扎着、怒骂着、抗拒着,把所有一切想靠近他帮助他的护士医生弄得伤痕累累。
季冷子当班来,跟他说:“好好养伤。才能回家。”他说的是日语。
少佐脸色一变,问他:“你是日本人?”
季良沉默良久,依旧点下头。
少佐颤抖起来。很快捡到个枕头就朝他脸上砸。枕头把季良的眼镜打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