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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你好像我姐姐

 

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离傅仇的耳朵不到五寸长。它摇曳着,随着撞击荡到傅仇的心里去。铃声越摇越紧,季良脸上全是红光。他喘息着,被傅仇炽热的眼结结实实地完全覆盖。

原来这就是爱。

傅仇想。从此以后,他要把恩人当爱人一样对待。他下定决心。

13

毛茸茸的草茬漫天摇曳。天色将冷,蠢包傅仇像条壮蛇样把季冷子缠得紧紧。季冷子突然说:“这种草我的家乡也有。”

他头前一丛草。株株通身都是绿的,往天上伸出簇簇的细叶。季冷子继续说:“我们叫它灵草。据说是有个古人,某一年暮秋在山上看见一只兔子在路旁掘草根,便走上前问它原因。兔子说主人病了,必须吃这种草根才能治愈。那人就帮忙挖掘,挖完跟着兔子回去看个究竟。兔子的主人吃了草根后,真的就痊愈了。原来,兔子是山神,而那个草根就是灵草的根。”

“哦,它是药。”傅仇伸手扒片叶子塞进嘴里嚼,苦。他吐掉,摸着季冷子脚腕上的镯子弄出响声:“你是不是想家了?你放心,小日本蹦不了几天了。很快就能回去。”

季冷子只摇头笑。风很轻,有点冷,草很柔,绿茵茵的,云轻水柔,暮色逐渐在山水间铺陈。月亮在天上遥遥淡映。季冷子就这样在天地间赤裸着沉默。蠢包傅仇此后琢磨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到死也没想明白。

他干脆拉起季良给他穿衣服:“穿好。莫受凉。”一件件穿上,二人又再度变回季医生和傅团长。傅仇把镯子小心翼翼解下来塞到季冷子手里:“好好收着。这是我的命,以后都交给你咯。”

“我姐要是知道她有这么一个能耐的弟媳妇,那肯定高兴得嘞。不说她的镯子,她自己都要给你跪下磕头。谢你给我的救命之恩。”

傅仇拉着季冷子回去。一路山长水阔,夜风吹拂,二人从暮色昏沉走到天彻底黑下来。傅团长围着季冷子扯圆圈打转。

此后他们时不时就往那越来越高的水草丰茂处跑。傅仇发誓,只要他不死,等胜利后,他一定想办法给季良一个名分。不论是拜堂成亲也好,还是去求旅长给签个特批,只要能有的,他都要去试一试。这是他有限的脑壳里,唯一能想到的把季冷子拴在身上的办法了。

一个多月后,华北开始进行局部反攻。傅团长连夜受命,带人前往北方。

暑热在湖上团成一股湿气,每个傍晚总是汗意黏黏。

季冷子偶尔能收到邮递员顺路送过来的信件。信通常隔一个多月一封,信纸上一般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但无一例外让人会心一笑:

[季,我很好!]

[今日幸此处涂改两次只伤一点。]

[我想念此处“想念”二字因笔画太多,字写得很大你。]

[胜利就在睛此处“眼”字写错前!保护好自己!]

信件每次发来的地址各不相同,有时两封之间能相隔几百里。贴着张歪歪扭扭的邮票,带着穿越灰土的硝烟味。信纸上字虽少,但信件总是鼓囊囊的。附带着一大包物品,有时是一叠毛票,尽管在后方医院其实根本用不上;有时是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洋玩意儿,糖、手绢,甚至是眼镜布;还有些时候,会包着些常见的药草,党参、黄芪之类的,都是晒干晾好的。

季冷子把它们一一都收起来。

暑往寒来。蝗虫们被逼到继续北上。月下越渐萧索。但一切都充满希望。

某一天,傅团长突然回来了。

他蹬着皮靴一身戎装,脸上胡茬乱飚,踏马下来掀帘就问:“季冷子?季冷子在吗?”

当班的医生是个新来的:“季医生今天休班。你是谁?找他什么事?”

傅仇龇牙咧嘴:“怎么不在?哦,不在也好,可以歇一下。”说完掀帘就出去了,满医院找人。

不到半个钟头,谁人都知道有人找季医生了。口口相传,但就是没看到人。然后傅仇就自个儿在水边看到了季冷子。

季冷子还是在洗衣服。瘦。还是那身衬衫,天冷,身上还穿了件整齐的军装,是灰蓝色的。衬得他人都发蓝发暗。傅仇站定,在他身后跟鬼样看了好久。

季冷子洗完衣服一回头,就看到蠢包傅团长。傅团长眼热心切拿走他手上的东西要抱他:“媳妇!”

这一声把季冷子的心叫皱。他没躲,两人紧紧抱一块儿,像石雕那样。抱完傅仇来来回回瞧他:“又瘦了。又没歇。饭饭不好好吃。瞌睡也没好好睡。我给你寄的东西收到没?吃了没?用了没?你好吗?我这半年一直念叨你哩……”

有个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人记着,这不知道是何种幸运!能证明人还活着。

季冷子主动亲了他的脸。

14

火烧起来是漫天的。是浓烈的。这亲吻蔓延至嘴角,相隔千山万水太久的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直到转战宿舍,两个小时后,傅仇从帘帐里出来,暮色下的湖有种静谧的温柔。天光水光泛成一色,水草青黄沙沙作响,偶尔往来几个行人,宁静。水边的医院像极了他的桑庄。

他又开始在心里起誓了:一定要带季冷子回去拜拜。是个男人又怎么了,季良比所有姑娘媳妇都好。就算有人要说——那也没人能说闲话了。

傅仇拿着饭咧着嘴给季冷子端回去。季冷子站在桌子前,把桌面上一本本书全部放进抽屉里。

傅团长问:“收拾什么呢?来吃饭。别饿着。”

季冷子收拾完过来。浑身泛着冰凉的湿气。冷,冽,又馥郁。傅团长像鬼样贴着他:“怎么脑壳还是湿的?会受凉。我给你擦。”

季冷子坐下沉默吃饭。规矩得仿若大家闺秀。傅团长笑得脸上开花。他自然是晓得季冷子的习惯。吃饭细嚼慢咽,不说话,不乱动,更不会像他们那样蹲地上几口就把饭扒拉完。

他是读书人哩。是个有文化的。还会治病救人,这要在以前,那是要被乡里几台大轿请来好粮好肉供奉着的。

他这是哪几世修来的福气。蠢包傅团长只会嘿嘿笑。摸着脑壳漫天找巾子给他的季冷子擦沐后的湿发。季冷子竟也未回绝。

此时的傅仇自然是什么也瞧不出来,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他昏了头。

他像雄鸟给雌鸟理毛那样,一根根、一丝丝,把季冷子柔软的黑发揉得发干。满是老茧只会端枪扔弹的手,竟也会做如此精细的活计。季良的头发有点长了,软塌塌地盖下来,盖住了半只眼镜下的眼。蠢包傅团长把发扒拉开,指腹摸到他的爱人的眉骨。眉毛一缕缕、睫毛一根根,全部都听话地往好看的地方长。他也当然不懂什么叫浪漫,罗曼蒂克,只知道从此以后季冷子说东他肯定不会往西。

然后我们的傅团长就又开腔了:“媳妇。我前些天有听上头说,打完最后这几仗,翻过年,指不定这小鬼子就要投降啦。媳妇,你老家在哪个方向?我得想想法子去咱家打点打点。”

季冷子把饭碗放下来。筷子整齐放好,拿帕子擦完嘴,喝口清茶,说:“不行。”

15

傅仇愣住:“啥不行?”

季冷子说:“我不会回去。我没有家。”他是个背叛者。自从他当逃兵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想过还能回去。

傅仇捏住季冷子的肩:“怎么会没家呢?怎么会?谁都有家的。谁都有来处的。是不是你老家人也被鬼子杀光了?”

季冷子沉默。

灯亮起来,影子在季冷子脸上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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