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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骂我恩人就是找死

 

是我们的家。”

季冷子又是沉默。

傅仇急了:“你不愿意?季良,你怎么会不愿意?”

季冷子说:“你走吧。别再来找我。”

傅仇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他是个蠢包吧,他确实是。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摸透季冷子在想些什么。

“季良,你到底是啥意思?明明我们,明明我们才刚刚……”

“你走。”

春保像条呆狗样被赶出营帐,踢踏着地上的碎石,恨不得朝天挥几枪子。

第二天,傅团长又好模好样地去找他的季冷子。手里还是拿着些小玩意儿。季冷子闭门不见。

蠢包傅团长绕着医院走几圈,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连找几次都不见,季冷子似乎比平时还更忙。明明鬼子已经差不多要降了。

傅团长抱着一堆玩意儿在水天一色之中神游。没有人要这些东西自然就成了废物。他把东西散给众人,大手一挥说明日启程再去找鬼子打几仗。

只要早点把日本鬼子赶走,赶到海上老巢再也不来了,季冷子就能闲下来了。

现在确实还不是时候。他目前只能想到这了。

深秋,水草黄萎而倒。冷风一卷,沙沙哀鸣。

傅仇挂着枪踏上马又去了北方。去了那个湖和水都鲜见的茫茫灰土平原深处。

16

还是有书信断断续续发来。

季良没收,但是小陈偶尔会帮他代拿回来。

在夜深人静的书桌前,季良也打开过:

[季:一切安好。春回。]

[万事顺利。夏回。]此处无一次涂改。

[敌退,将回。]

季冷子把信一封封放好,整整齐齐捆起来。

盛夏,仗早不打了。某一天,傅团长突然就回来了。医院里早就有消息在翻滚:鬼子要投降了!

傅团长安静的凯旋仿佛将这传闻定下来。季冷子从河边洗完衣裳往回走,就看到了在水草丰茂之处热切凝视着他的傅团长。

季冷子在沉默中明了了一切。

目光交锋,在湿热的湖水之上缠绕。湿漉漉的眼神终究在冷淡中变为迷惑不解:

“怎么还是不理我?我们要胜了,胜了以后我们想去哪儿去哪儿。”

季冷子撇开他走得很快。

傅团长拉住他:“季良,到底怎么了?是我哪里不对?我跟你赔不是。”

季冷子摇头说:“你没有不对。是我的问题。是我不该。”

“什么问题?什么该不该?”傅团长跟猜谜似的。

季冷子已经冷硬着脸走远了。

傅仇似一只离群的雁。孤蔫蔫地在湖畔彷徨了半天,失魂落魄走到营地,季冷子当差的营帐里没人。

刚要走,角落两个护士说:“嗨呀,你说,鬼子真要降了,那季医生怎么办啊?”

“咦,你说的是。季冷子不是就日本人。他到时候咋回去?跟鬼子一块儿回去?那不得被鬼子大卸八块儿。他不回去也不成啊,他不是那边还有家里人?”

“我们胜了,哪里有鬼子容身的地方?他不走也会被赶走的!”

“唉,其实我还挺想他留下来的。但不回去也不行啊。”

“……”

在门口欲走的傅仇愣了。仿佛一万颗子弹快速齐发而来,一瞬间停下,最后砸落在地。欲发而不得。

他又开始满院找人。他在内心嘶吼着:“季良!季冷子!你是日本人?!你怎么会是日本人呢!不可能!哦,不是,你确实还挺像日本人的。这通身的气派,这冷硬又不说话的模样,还真他娘的跟日本鬼子挺像。”

他在医院根本没找到季冷子。

兜兜转转一圈,他才想到个去处。

17

盛夏的水草繁茂。沙沙地随着风摇曳。绿叶舒扬着,往上,长得齐人高。

傅仇果然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季冷子。

去年晃眼的白花早已谢去,只留伸着长刺的荆棘。傅仇问:“季冷子,你是日本人?”

季冷子冷静地回答:“是。”附带点头。就跟傅仇在战场上见到的那些鬼子军官一样。

傅仇躲闪着四下望,连跟他对视也不敢。他顺势就掏出了自己的枪,才敢重新直视他:“你该死。”

枪抵在了季冷子脑门上。冰冰凉凉的。

傅团长此时的手在抖。他喘着大气:“你他娘的怎么敢潜到我们后方来。你是间谍?”

季冷子缓慢摇头。

“那你安的什么心?”傅仇目眦欲裂。

季冷子不说话,顶着枪往回走。

“别动!”傅仇用枪死死压住他的脑袋。顶得季冷子头都歪了。眼镜也斜了。

傅仇看着那双镜片下沉寂的眼,才发现这确实是一双日本人的眼睛。

——冷、空,死寂寂的。

——沉、黑,尖细细的。

他确实是个日本人。

春保突然就想起了他姐。他的姐姐,背对着他在桑河洗衣裳的姐姐,血染灰土、最后含恨长眠于水边大的姐姐。

他的姐姐啊,就是死在了一片这样的眼睛下。

春保压了下扳机:“你叫什么。”

丰臣季良答:“丰臣季良。”他又用日语说了一遍。是纯正的关西口音。

春保抖起来,抖得浑身跟筛糠似的,他朝天怒吼一声,枪子就往天上飞蹦几颗,他问:“你是哪个分队的?”

丰臣季良答:“第十师团20支队。”他没有犹豫半分。

“你……是你!是你们糟蹋了我们桑庄……”春保的瞳孔紧缩,像是看到了鬼。枪口往下,对到了丰臣季良的胸口,临到了了,却又一歪——

“呯!”

18

自此春保再也没来过。

不到月余,上面就传来消息,鬼子宣布正式投降。大规模的蝗虫又浩浩荡荡从黄土地上缓慢撤去,缺了胳膊断了腿,病蔫蔫的。

春保骑着马往桑庄走。天朗风清,绿树环绕,草木菲菲,即便是盛夏,也不热。

他望着依旧沉默的山,身后不再有跟随的战士,也不是绵延的茶马队。只有他一人。他突然忍不住唱起来:

“郎在高山打一望罗喂,

姐在哟河里哟,

洗衣裳哟喂。

洗衣棒棒儿捶得响,

……”

身后突然有马蹄声。春保回头,副官踏马奔来,及下了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色的信封:“团长,有你的信。”

春保问:“谁的?”谁还会给他写信?明知道他不怎么识字。

副官脸色为难:“好像是、好像是季医生。”

春保脸色巨变,一把抢过去。

信上果然六个大字:“丰臣季良敬上。”

他飞速打开,是密密麻麻的一面纸:

“傅仇:

我来自日本滋贺,我们家附近也有一片湖,叫琵琶湖。我自小在湖边的庭院中长大。春天百花绽放,夏季湿热多雨,秋季有黄叶遮盖,冬雪洒满我院。我的父亲仕途不济,母亲是个传统女子,对我极其严格。但我却长大后毅然学了医学。

我杀过的人跟我救过的人一样多。后来我做了逃兵。躲在这里,一日连一日的治病救人。不为赎罪,不为救人,只为逃避。

对不起。请你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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