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宜家·下】
先生的大驾。要知道边先生一贯不和人应酬交往,衡量夫侍们的标准也苛刻,想得他的青眼不容易。侧夫与先生们是棣华兄弟,和他们这些下人到底还是不同。梅婴正预备着跪下接酒,家主在旁唤了他一声,两指捻着酒杯略向上抬,说“早先已行过大礼了,梅婴,站着接体面。”
同样是房里服侍家主的侍人,几个小的都跪着接酒,唯独他站着,自是比众不同。梅婴答应了一声,笑吟吟地吃过两盅,又赶忙请先生受他的礼。淙儿是个机灵孩子,知道家主向来都很心疼梅婴,便瞅准了机会要抬举他,遂上前卖乖,口称‘哥哥’,喂他吃酒。几个小侍子即刻也改口唤‘梅婴叔叔’,跟在后头起哄胡闹。
有那么一瞬间,梅婴恍惚着,都快忘记自己的出身了。满堂华彩中恭维之声不断,一盏盏酒杯在灯火映衬中亮如银梭,交换传递,水鸟惊鱼。黄莺余声艰涩,随晚风堕地,席间仍然没有他的位置。
可怜颜色经年别。这样的想法在某一瞬间贯穿梅婴的颅脑,他忽而感到害怕,害怕年华老去,害怕恩宠不复。他不能像先生那样,用年轻侍人讨家主的喜欢,老了一茬便再换一茬新的,连他自己都是被换下去的那个。就不像沉麝和香灺正在好年纪,天真烂漫,还能侍奉很久。
“梅婴,怎么走神了。”齐寅扽了一下他的袖子,笑道“有件事,边哥哥要亲自同你商量。因看不惯成惠侯府的晚辈们奢侈浪费,不求寸进,挥霍了边老将军的军功,边哥哥要亲自过问侯府的事,家主也同意。现已挑好了成惠侯嗣女,择日认咱们家主做大娘。嗣女的父亲性格懦弱,不问事,夫婿倒是精干,但岁数小,红白喜事没经过。你跟着我做事,十分周全,边哥哥想要你帮他的忙。你若答应呢,就把嘉禧堂的小抱厦给你,后头就是会客的花厅,嗣女夫婿有不懂的、做错的,你叫他过去,多教他。”
“家主和两位先生看得起我,嗣女夫婿有不懂的要找人问,我若晓得,自然倾囊相授,若不知,便请示了先生再回。可嘉禧堂…到底还是不妥,不若我每日去成惠侯府吧,我不觉得累。”梅婴恐怕两位先生是喝多了酒,乘兴胡说的,否则岂有嗣女夫婿屈尊来见下仆的道理?他目光中很有些忐忑,好像对自己的脱胎换骨全然无知,齐寅觉得奇怪,遂朝家主看过去,北堂岑被盯得莫名其妙,刚想说什么,忽而顿住,道“我忘记了。”
“这是梅婴的大事儿,你也能忘。”齐寅无奈,还是忍不住嗔她一眼,说“我还奇怪梅婴何时如此稳重周全了,开心都不写在脸上。”
“我的疏漏。”北堂岑坐起身,命人搬了绣墩,让梅婴到跟前坐,说道“侍人虽在册,到底也没个名分。现在就不同了,侧夫与侍人之间,还有个媵人,虽是从六品敕命,但好歹正经八百是先生,是主子,我想着抬你,叫人给你哥哥说一声,那会儿你不在,你哥哥叫我亲口同你说。不过置媵的流程复杂,需要时间,得报到宗正府,撰拟凭信、告身,核对无误后加盖印钤。我下午刚写好奏章,预计你的敕封得到将近年关时才能送来。到那会儿,让你哥哥们拿钱,我也出一点,单给你一个人过。”
梅婴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却先簌簌滚下两行泪珠,埋下脸,贴着北堂岑的手啜泣起来。他出身不高,就是蹦起来也够不上王侯贵胄的侧夫,这么多年做个侍人倒还算甘心。能陪在家主身边,原本不求什么,却不想还有出头的一日,有家主疼他,刚一进爵,便想着给他名分,为他撑腰,往后再没人敢轻贱他了。北堂岑看他这模样,却不像喜极而泣,倒似是多年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便笑着摸他濡湿的脸鬓,问道“这是怎么了?平时倒不见梅婴哭呢——都是我不好,我早该多问问你。”
“没有,没有。”梅婴着急分辨,抬起头望着北堂岑,真切道“只有家主对我最好。人再瞧不上我,又干他们什么事?横竖我不给他们打帘。有家主爱我,托着我往上抬,他们这帮混账东西,再说我,叫他们烂了舌头。”
“这是你哥哥不疼人,可他高门大户的出身,免不了为着体面忍气吞声,人欺到他头上,能恕就恕,不能恕的赶出去。礼不下庶人,不多费口舌才是他的教养和贤能,他有难处,你别怪他。”北堂岑屈起指节,将悬在梅婴颔下的一点泪珠揩去,道“不过梅婴也有自己的自尊,不容旁人轻贱,你哥哥不懂,我却懂得。你告诉我,平日是谁瞧不上你?”
家主这话虽听着像调笑,席上伺候的长仆中却有人着实紧张了一把,冷汗如瀑,心惊肉跳。梅婴在感动之余,又不愿意家主和他共情,勾起以往的伤心事和对二位先妣的怀念来,遂赶紧擦了眼泪打圆场,斟酒捧果,含糊带过,说以前的事情不计较了,那些人顶多是嘴欠,不过他也是不饶人的。若有下次,他一定告诉家主,家主也一定要给他出气,让他好好恃宠而骄一下。梅婴说着,还同北堂岑拉钩,边峦因而笑起来,说若是梅婴撒起娇,恐怕连淙儿都得靠边站。
酒宴至晚方才散了,席上人人都吃酒,独花侧夫不沾。齐寅看在眼里,心下明白,恐怕是来路上就无病呻吟,装模作样,把家主给勾在手里,到晚上回炉复帐,还不知道要缠她到几时。当下也不多说,就叫梅婴同他去边先生那里坐一会儿,协理成惠侯府的事情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呢。花奉于是挽着北堂岑的胳膊,带着云卿霞卿回去,热水洗浴,重新妆扮。
窗外花木幽葩,明月清风。北堂岑已除了琥珀冠,青丝挽在一侧。她忽然来了兴致,跟花奉学看减字谱。古琴横放在二人膝头,花奉两手张开,搭在琴弦上,北堂背倚画屏,一手拿书,另一手捏着他纤细的腕骨摩挲着。
“上下两部分,上部是左右结构,分别是左手的指名与徽位,下部是半包围结构,外头是右手的弹法,里头是弦数。”花奉见她皱眉沉吟的为难样子,不由笑着提醒,伸手点指,说“姐姐,这是一句。”
“下大指当九,案徴羽。却转徴羽,食指节过徴。”北堂岑指读时颇有艰涩,停顿着思索片刻,接着道“大指急蹴徴上,至八,掐徴起。无名不动——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了。”
“这是无名散打宫。”花奉凑到她跟前相看两眼,道“这个草头儿就表示‘散’,是右手拨奏空弦;指向身弹入曰‘打’,在减字谱里就缩略为一个‘丁’字。”说罢,花奉勾动指节,曲调清丽委婉,从他指尖轻泻,缓弄慢拢,消息弹之,如琼花碎玉,迭翠流金。
京师是权力的漩涡,将人绞成碎块,安放于彼此交织的天平。从前她天不亮就起床,被爱恨难消的心火煎烤着,在校场反复排演与龙马的狭路相逢。那之后的个把时辰是在朝会殿议政,御座西侧的头把交椅让她浑身难受。再四个时辰,又坐官署理事,看不完的卷子,论不完的道,酽茶三巡又三巡,铁椅都快磨穿。
一整天勤习武事,日兼学经史,火烧眉毛的政务追咬她的脚跟,几蒸几晒,煎灼人寿。心头的迷障蛊惑她、哄骗她,扮作已逝之人的模样拖她入深渊,瞬间的软弱几次将她构陷。猝不及防的永别,刻骨铭心的败北,那些灰败而惨白的时刻只要一次就足够贯穿大多数人——如今她在人间的吵闹声中乐也融融,断梗流萍的生活离她远去,北堂岑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这种有所凭依的安稳与踏实反而让她觉得不真实。
“姐姐。你既拥着我,还在想什么?”花奉适时开口,将琴递了云卿,语气中略有些不满的嗔意,偏过头,将北堂岑的脸颈细细吻过。
月痕初照,香气拂衣。
俱往矣,思之何益。
福至心灵,北堂岑忽然笑出来,故意沉吟了好一会儿,讨嫌道“我想明天晚上是歇在你这儿呢,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