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桂下逢旧友别无恙缸底游锦麟任豢养
夜不闭户。而我们,我们自己,在我们建成这一切之后,我们过去所有的选择都会变得值得,我们过去所有的决定都会变得正确。我们受命于天。
她的话掷地有声。
文镜时常在贬谪的路上回忆起那一晚,年仅二十二岁的定王乱挽乌云,立于青玉案上,豪言壮语,喷珠吐玉。时至今日,她都常常感慨,景宗文皇帝的第四女,她的挚友,可真是一位地主英豪。
只是可惜,定王易于折堕、奢靡成性、嗜好玩乐,并不适合当皇帝。
巡抚侍娘来的时候面沉似水,这会儿已缓和多了。见她与定王携手归来,顾绩如蒙大赦,起身作揖行礼,恨不得给定王磕一个。姬日妍莫名其妙,见院中已摆好筵席,自然而然上首入座,令仙郎捧酒。
早在听说许家的两位国姑被押入州牧司衙时,文镜就已经知道姬日妍动了灭口的心思。许怀珪曾是她的挚爱,她说只要怀珪在她身边,桃红柳绿,她可以一眼不看,彼时她也确实做到了,换来许老太太对她的鼎力扶持。话是这么说,党争失败以后,姬日妍二话不说将大房勒死,向太皇表忠心,叁年之后又扶了许姓的亲弟弟含玉,自此以后成天就没着过家,以狎伎花钱为己任,闲散的名声传遍天下。
倒不能说她的性格大变,毋宁说她的本性难移。文镜知道她想建立空前绝后的盛世,她的抱负是真挚的,言辞也是恳切的,但建立这盛世竟是为了什么,文镜不愿深究,她已经决意要帮姬日妍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替她瞒天过海,彻底了结当年之事,多说也是无益。她们从小就在一起,无论彼此现今是一幅什么样子,她们总归有过好时光。发自心底的,文镜希望姬日妍能过得轻松且快活。
——但也不要太快活了。
天气颇为寒凉,看着姬日妍把手揣进顾仙郎的大腿中间取暖,文镜觉得这个妮子现在简直像匹脱缰的野马,没人能管得了她,幸亏她当年没做成皇帝,不然不晓得现今要如何耽于酒色才能称意。
“说起来,本王一直也没有问,顾贤妹是做什么生意的?”姬日妍坐也没个坐相,想是昨晚出去做贼,没有睡好,身子骨一歪,偎在仙郎怀里。顾绩笑着摇头,说除了家里常规的产业,买卖丝绸、茶叶,还干不大点的小本买卖,挣一口饭吃。仙郎搂着姬日妍的腰,俯身在她耳畔小声道“娘还卖小金鱼。”
“哦?”
见定王有兴趣,顾绩叫来两个小厮,将她屋里的琉璃碗搬出来。未过片刻,两名小厮先铺地毯,又放软垫,请出一口缠丝琉璃大碗。清搅的玻璃,碗底饰以各色宝石,加之水光映衬,阳光下一看,榭漫芳塘、柳浪莲房都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曲曲层层皆可入画。碗中一对小红鱼,灵动活泼,鱼鳞粒粒如贯珠,奇特炫目,通体朱红而有光,尾鳍超过身长,游动时飘逸洒脱,头顶肉瘤厚实,正中白色,好似方正的玉印,瑰奇出众。
“这是花凤尾珍珠、鹤顶红跟玉印头叁个品种杂交育成,得来十分偶然,只这么两尾,我不舍得卖出去,一直留在家里,精心培养。”顾绩令小厮取来鱼食,捧给姬日妍,道“府中还有几尾喜鹊花和十二红,泡眼有双挂黑、鸳鸯和红白花。狮子头就更多了,上品的鹅头红却没有几尾。除此之外,我对府内的雪质墨章也甚是满意,不夸耀地说,其斑纹美丽,有清漆一样的光彩——也搬来请王姎和巡抚大人掌眼。”
怪道她有耐心把仙郎放在别府养育多年,原就是喜好这个,造物之不测已不够令她满足。文镜对侍弄花鸟鱼虫更感兴趣,这两条小鱼令她啧啧称奇,顾绩见巡抚大人对此颇有心得,不免也谈起自己培育小金鱼的经验来。姬日妍并不像她们有闲情雅致,在她的心里,金鱼和盆栽一样,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生自灭。它的所有行为都在缸里,在水里,它完全不可能惹人讨厌,但姬日妍对它也谈不上多喜欢。在她身边,这种无趣的小东西不可能得到持之以恒的饲育和关注,随便养养,能活就活,活不起就死,没准儿哪天她一嫌烦,就让下人把鱼缸拿出去倒了。就像她对待怀珪、含玉,和府里其他侍人一样。
这样的想法倏忽令她一惊,姬日妍从席间跳起来,简直白日见鬼一般,感到难受极了。坦途失足,暗室萌心,一直以来她都骗自己,江水长流无尽意,夕阳虽好不多时,怀珪虽然得她的心,但自古以来美人薄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实在没有想到,原来怀珪只是她的小金鱼。她所思念的,原来是她最爱的小金鱼。
姬日妍忽而感到一丝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