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杏二三事
从来没有哪场婚礼,动用了整个上海滩的警备。
从来没有哪个新郎,新婚之夜成了妹妹的新娘。
“号外号外,万荣商会陈公子要和富华百货赵小姐结婚啦!”
“婚礼举办三天三夜,陈家邀请宾客无数!”
“地点在富春饭店,花销巨大,据说新娘的婚纱就价值百万!”
卖报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一手托着沉甸甸的报纸,另一只手高高举着其中的一份,扯着嗓子叫卖着。虽说孩童的声音算得上尖细的,可仍是被埋没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人力车的车夫们聚集在高级会所的大门前,对着出入的贵少爷贵小姐贵老爷贵妇们点头哈腰。
“老爷,您恭喜发财,坐车吗?”他们只顾着让自己毫无技巧的笑看上去老实淳朴,根本来不及擦额前的汗水。于是豆大的汗水一滴滴从他们黝黑的,布满苦难的脸颊落到地上,隐入脚下的尘土里。
“不坐,谢谢。”文质彬彬的人会这样答。
“去你娘的。滚一边去儿。”军匪头子会这样答。
男人们都有自己的豪车,买来就是显摆的,再去坐这种黄包车,掉档次。
而坐的人一般不会多说什么废话,多是些年轻小姐,她们懒洋洋报上一句地点,车夫就立刻不停歇地赶过去。等把人送到了,收了钱,走远了,再远远地骂上一句腌臢话。
至于是什么贫困的女人说自己孩子得了感冒急着去医院看诊,实在没办法了想求他们帮忙带过去,那几乎是天方夜谭,他们骂都懒得骂。车上的坐垫可不是这些穷屁股能坐上一坐的,碰一下他们都怕影响所谓的生意运。
当然,好人也是有的。只不过好人时常没有好报,也赚不到什么钱。久而久之,落成大家的笑柄。再久而久之,好人也不做好人了。
有人说,在穷人身上,善良是原罪。
在这个乱世,善良的穷人只会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阿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姑娘全名叫方阿杏,在家排行老大,上有父母外公外婆,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一个十一,一个十四,也都出来做长工了。而家里其余人都是闲口,都靠她来养活。
她还记得自己回家说被陈家录用了,她的母亲快活地像抽了十根大烟。
“那以后,你阿娘我也穿得起阔太的旗袍了是莫?”阿娘搓着她的脸。
“你外婆也要买新衣了,你的钱到时候可要都给阿娘,家里用钱的地方可多哩,你弟弟买书也要花钱。”
“可是阿娘,我想给奶奶那边寄些钱,奶奶生病没钱买药。。。”
她阿娘立刻给了她一巴掌。
“想都别想,那老糟妇,你从小她就没带过你,还不是你外婆同我把你拉扯大的。你那没用的爹跑黄包车,才挣几个钱。我们一家过得多苦。我当时就不该嫁给你爹。”她阿娘说着有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然,凭我当年的姿色,那可不得做个军阀太太。”
阿杏低着头不说话。
她阿娘见着了,摇了摇头,啧啧嘴,用食指点着她脑门儿。
“你呢,长得也能看,可别学你娘的老路。你个蠢丫头,点子倒是正,能进陈家的门,用点心吧。”
阿杏也是真单纯,虽然十五岁了,不懂什么意思。
她阿娘看她朽木不可雕般的,无奈叹道,“我要是你,就去勾搭那陈大少爷。男人吗,你多撩拨撩拨,总会上钩的。”
阿杏红了脸,心却凉的透透的。
她是穷,是没读过书。可做人的道理她是懂得,是非她是分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份隐忍换来的亲情,究竟值不值得。可那能怎么办呢,他们依旧是她的亲人。如果没了他们,她就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直到她遇到陈小姐。
那个美得像粉墨画报里的女孩。
不同于陈家少爷的冰冷威严,陈小姐第一次见她就在微微笑着。她也被带得笑了起来,露出大白牙。也正是因为陈小姐,她才被录用。因此,她对这位富家小姐有着自来熟般的亲切之情。当她发现陈小姐经常会为什么而苦恼,她愿意时刻去耍宝逗她笑,时刻陪伴她。
如果世界不要她了,或许陈小姐还会让她跟在身边。她想。
“我们悄悄逃走吧。”陈小姐对她说。
她想都没想就说好。
“我同阿圆说,学校里的女孩子们邀着一起去春游几天。你要帮我保密哦。”
“我不会说的小姐,阿杏的嘴比有钱人家的棉被还严实哩!”
陈小姐被她逗笑了。
阿杏看着她笑,也跟着笑。
小姐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里刚开的梨花似的。
也许有一天,她会为了这份笑容,什么都愿意做。
坐在陈玉茹身边的阿杏,在前往上海的火车轰鸣声中,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而陈玉茹正看着窗外,拨弄她细白的手指,反复盘算着什么。
她要在即将到达的上海滩,铺下一张细密的网。
“少爷!是少爷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急促。
陈玉铭将听筒靠在耳边,微微蹙眉。
这声音,是阿杏。玉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怎么了?”
“少爷!你快救救小姐吧!”阿杏急得有些口齿不清,感觉她下一秒就要崩溃哭出来了。
“你好好说话。她怎么了?!”
“小姐她,她,被一伙黑衣人,绑到车上,车开走了,小姐被绑走了!”阿杏一口气说了出来。
陈玉铭拿着听筒,手里翻着的书页无意识被抓得粉碎。
在书房擦洗的女佣被陈玉铭的脸色吓得一哆嗦,赶紧收拾家伙出去了。
陈家大少爷一旦发起火来,周围无论是物还是人都要遭殃,任是家里的夫人都要避一避锋芒。
之前有个司机借着陈玉铭的名号在外吃喝嫖赌,有一次喝醉了还差点想对陈玉茹动手,被陈玉铭打断了一条腿扔进了黄浦江里。
厨房里的老妈子偷鸡摸狗地做假账,做假账倒也罢了,毕竟算下来金额不大而且是他母亲的远房亲戚,多少留点面子,但她居然和母亲说,他乖巧文弱的妹妹陈玉茹是“贱种”“小婢子”诸如此类的下流话,陈玉铭将其连夜提到警察局,告发她贪污,吓得那老妈子跪地磕头给他那位娇滴滴含着泪的妹妹道了歉说再也不敢了。人之后自然也是赶走了。陈玉铭的母亲赵女士本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自家儿子的脸色吓人,想着也不至于因为一个远房亲戚和自己儿子闹僵了,不敢多说别的,只好说些“儿子别气坏了身子”“那婆子年岁大了,脑子糊涂了乱说话,别和老糟婆计较”之类的话。
而此刻的陈玉铭,显然状况不太对。
女佣从书房出去后,佣人里传了个遍,都知道少爷今天心情不好。
大家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到他。
电话还未挂断。
陈玉铭声音很低,“到底怎么回事。”
阿杏平缓了些呼吸,努力整理头绪道,“小姐说想少爷您,就带着我来上海,说是想悄悄看看您。小姐说她知道老爷夫人不愿见到她,所以她也没打算回去住,订了个酒店住着。昨晚我们刚到上海,今天早上小姐说要出门逛商场买化妆品,结果我们还没走到商场就被一群人给围在巷子里了,小姐反抗还被他们打了好几下……”
电话这头的陈玉铭快把听筒握碎了,手背上的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