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
可现在她醒了,昏迷时觉察不到的疼痛,此刻都一股脑在心坎里疯长。
这心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失去了那一丝虚妄的执念,现在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遮蔽了视线,酸痛得睁不开眼。
花不二觉着,自己像极了一条疯狗。
逢人便咬,招嫌惹厌,为非作歹,不分好赖。最后让人家乱棍打死,扔在了臭水沟里。
没人爱她,没人在乎她。
她也不配被爱,不配被在乎。
……活该。
花不二不想哭。她强死强活地咬住嘴唇,可拦不住泪珠“扑簌簌”直往下掉。
看到花不二落泪,那戎族姑娘也似受到触动,流露出些许哀色。
她拣出一条簇新的绸帕子,连同那碗茶汤,一并递到她的眼前,又用犬戎话示意她:“伊得。”
花不二斜过眼瞪她。满肚子无处宣泄的悲愤与伤痛,都化成毫无端由的厌恶。
她自认乖张、顽劣、没品德,更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这陌生姑娘越对她好,她就越讨厌她,越想报復她,杀了她,想把那双亮晶晶的杏仁眼挖出来吃了。
眼看着那碗茶汤递到嘴边,花不二抬手一掀:“去你妈的,滚!”把银碗摔了个底朝天。
那姑娘措手不及,被热汤淋了一身,双手也烫得一哆嗦。
可即便被这样欺辱,她还是不生半点脾气。默默打理身上的残渍,收拾了地上狼藉。而后从架子上拿了一隻新碗,打了新出锅的茶汤,又一次送到花不二跟前。
这逆来顺受的小模样,仿佛让花不二一拳打在棉花里,心里头愈发不痛快。正想夺下那新盛的茶汤,摔在那小贱人脸上,鼻尖却不争气地紧了紧。
……他娘的,这汤怎么那么香?
她忍不住朝碗里瞥了一眼。诱人的乳白色翻滚着热气,混合着古朴的茶香和浓郁的奶香,想必是犬戎人家特有的吃食。
花不二舌根底下泛起涎水,更觉说不出的奇怪。
她既做了鬼士,无需靠饮食续命,对阳间的山珍海味也不再有想头。怎么一见这热奶茶,嘴巴竟然还犯馋了?
……馋个屁!有什么好馋的!
她发狠一推,推得那姑娘一踉跄,茶碗又一次打翻在地。
可那姑娘依旧不改颜色,低头收拾毕了,又去盛了第三碗茶汤。
不出意外,这一碗又被打翻了。
而后,她盛了第四碗,又是第五碗……
盛一碗,废一碗。盛到该有十来碗,那一锅茶汤都快见底了,花不二终于是没劲儿可闹了。
再桀骜不驯的反骨,也被这死缠烂打的一碗碗给磨烦了。
最后一碗递过来时,她没再抬手推开,累得头歪在毛毯里,沉沉地睡着了。
那戎族姑娘端着奶茶,朝睡梦中的绝色凝望了一会儿,遂轻轻搁在床尾的矮桌上。低头看到一身的汤渍,便拿了件新袍子,迈着极轻的脚步,无声地走出了毡房。
房外风吹正紧,屋里火烧正热,那碗奶茶还一缕缕散发着咸香。
弱土,孤村。
江畔渡口,柳树干垂着一面破旧的招旗。旗后头一家酒店,晚烟里竹篱茅舍,颇显得落寞凄凉。
光秃秃的柳条下,走过一撇孤独的青白色。背后响起尖细的鬼哭声,后衣领散出一道黑烟,消逝在肃杀的寒风里。
以往还命解咒,总是要受点皮肉苦的。可现如今,子夜一点都不觉得痛了。
她漫无目的地闲走,走过那招旗底下。才走出步,又倒着走了回来。压紧了脸上的银狐面具,往店门里张望。
店里隻一个荆钗布裙的村妇,见子夜停在门前,伸手招呼道:“大冷天的,姑娘家别赶路了。自家的新酿,进来尝尝?”
子夜沉吟片刻,抬脚迈进酒店,拿出几钱碎银给那妇人:“先来一壶。”
酒很快端来了,配一隻碗,一双箸,一碟菜蔬。酒是浊酒,温的。女主人把碗一撂,先给她满上了。
看着桌上的酒菜,子夜坐在长凳上发了会儿呆。
她向来讨厌酒,更极少碰酒,乍一来这儿,不知道该从哪儿喝起。
等她慢吞吞端起碗时,那酒已经凉了。
半碗下肚,她隻想吐。
这劳什子,还是难喝的要死。
一碗下肚,她想笑。
想起第一次见着那蠢女人,她说:“掌柜的,上酒。”
两碗下肚,她想哭。
想起最后一次见着萧姐姐,她说:“你心里还有我么。”
三碗下肚,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还想再来一碗。
……
一壶下肚,她有点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那么喜欢喝酒。
塞北。
毡房的门帘子轻轻掀开,犬戎姑娘蹑手蹑脚走进来。身上换了干净的新袍,手里拎着一桶新奶。
火撑子里头还有余焰。她借着火光望过去,花不二在床上睡得正熟。
再看床尾,矮桌上那隻茶碗不见了,乱丢在床脚的地毯上。
地面没见有汤渍。
碗里是空的。
除夕(一)
鬼道,无量宫。
灰蓝色的羽翼荡开冥水,姑获鸟从水面一跃而出。双足在石阶下落稳,她抬头望向高处的帘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