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
无间(五)
听罢这惨绝尘寰的过往,众人心底除却震异,更是对宫颜深深的恻悯。
想她当初只是一个懵懂的女娃娃,却要亲眼目睹生母自缢,生父屠门,哪怕侥幸留得一条命遁入佛门净地,也是一辈子都摆不脱幼年的血泪了。
如此想来,也是难怪。
难怪她要为陈奕母子修坟扫墓,或多或少,也是在替她的父亲赎罪罢。
也难怪,当她听闻众人询问天器府陈奕之事,会是那样的惊骇恐惧。
想必,是把她们错认成了父亲派来的杀手罢。
直至今日,她还忘不掉她父亲心狠手辣的作为。哪怕他看在血浓于水,放过她一条生路,也难说会否在将来的某一天,除掉她这个唯一幸存的亲历者。
……唉,冤孽啊。
萧凰一声长喟,又不禁想起天器府的历历往事。
年少的印象里,师父几乎从来不露喜怒,办起事来铁石心肠,冷静狠绝,她总觉着师父不像个俗人,倒真像门派名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天器”。
而今知闻他才是谢家灭门与夏戎之战的主谋,且这两道天局布得滴水不漏,摸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更感到不寒而栗:假使自己当年真的冒着风沙救下犬戎公主,坏了师父这一盘大棋,恐怕已经跟陈奕是一样的下场了。
再听说他为了不让残身之耻流传出去,竟毫不眨眼杀光在场所有的远近亲疏,随手嫁祸到心腹弟子头上——此等行径,属实非人心所能想及。
他岂止是“天器”,简直是为了权势与威名、已近乎丧心病狂的怪物啊。
只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聪明冷酷到极处的枭雄,竟会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妾身上遭了大殃。
萧凰想起花不二,也不知师父后来怎样处置的她,她又是如何进了鬼道。
“你的花姨娘呢,后来还有音讯么?”
宫颜缓缓一摇头。
花姨娘从宫家逃走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她的音信了。
我想,以我爹的做派,他连宫府自家人都敢血洗,又怎会放过花姨娘这个罪魁祸首?
何况后来许多年,我爹的丑事也从没传出来过。
想必,花姨娘还没逃出汉京,就已经被他“清理善后”了罢。
夫人虽然藏在小贝壳里,可这一路山高水长,她仿佛时刻都在陪着我,护着我。
暑天我不觉热,寒天我不觉冷,雨天总赶在我躲好了才下,猛虎豺狼都离我远远的。
天器府杀来追兵时,她更会不遗余力地庇护我。明明我就站在大道上,他们却像瞎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我。
我找到寺庙里,和尚们见了我都怕,说我身后有恶鬼。
我很生气,夫人明明是天底下最温柔、最秀美的女鬼,他们怎能侮辱她是恶鬼?
我骂说臭秃驴,她才不是甚么恶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是啊,你是我的老婆。
荒山夜宿时,我会和她说很久很久的话。
我说夫人,等你活转来了,我们就去草原上,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我们养一百零四十一隻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夫人,你都听见了罢。
你让这香火的白烟转上三圈,就算答应我咯。
我一说完,香火果然动了一动,白烟温温软软地转了三圈。
我笑了。
想必,她也笑了。
那年间,风餐露宿的日子很苦。姑奶奶长这么大,也没遭过这样的苦楚。
可无论多苦,我都坚持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彼此的。
如果不是……
呵。
如果不是,碰见那老妖婆的话。
说到“老妖婆”三个字,花不二的神情阴暗下去,本来寡淡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蛮蛮仍旧抱着她的手臂,杏仁眼却不自觉地藏低了些。
那天,下着大雨。我又被一群王八蛋撵到了竹林里——乱七八糟什么武林装束都有,肯定又是老吊日的收买的追兵。
他妈的,姑奶奶我本来吉人天相,又有夫人在身边庇护,每次那些追兵再怎么来势汹汹,却也伤不到我一根毫毛。谁想着那老妖婆多管闲事,非要跳出来横插一脚。
老妖婆那个鬼东西,当时也没现原形,不知使出了什么妖法,竟让追兵的眼睛都烧出鬼火来。不但他们嘶声惨嗥,个个扭头吓作鸟兽散,我也让这光景骇了一大跳。
随后那鬼火朝我直涌过来,烧出满地的彼岸花,我隻觉着天旋地转,当场便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我的魂魄似已离了身窍。四周阴森森的都是铜墙铁壁,壁上零星几盏幽灯,前头那高高的石阶顶上,漂浮着一团湛紫色的鬼火。
——就是那天打五雷轰的老妖婆了。
隻可恨,姑奶奶当时想救夫人想昏了头,竟是轻易听信了那老妖婆的鬼话,生生让她欺骗了十七年。
……唉。
起初,我不晓得她是什么来历,还感激她帮我解围纾难。我问她:“你是菩萨么?”
鬼火晃了晃,她说:“我是恶鬼。也是神明。”
我管她是恶鬼还是神明,满心里只有一件事想问:“那你……会起死回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