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节
张安世又笑了笑:“这里头最奇妙的,就恰恰是陈瑛,陈瑛确实算是私通了鞑靼人,走私了这么多的生铁,可以说是万死也不足惜,他东窗事发,已是万死之罪,下了诏狱之后,接受了拷打,一定会认罪,他自知自己必死,唯一想做的,就是减少一些折磨。”
“可是……这个贪婪无信的小人,单单供出自己和走私商勾结,显然是不够的,因为人们已认定他走私是有企图,所以不招供一点什么,这拷打就不会停止!诏狱是什么地方,便是臣这样忠肝义胆,视生死如无物之人,也不敢说熬得过去,何况是陈瑛这样的卑鄙小人。”
“所以……他为了少受一点罪,一定会想办法……招供出锦衣卫感兴趣的东西,这也是为何……他最终招供出了宁王,哪怕他和宁王之间……其实未必是共谋,可毕竟……曾经有过密切的联络,这些就足以让宁王与他变成同谋了。”
朱棣吁了口气,静静细听。
而纪纲此时,却越发觉得不是滋味了,他心里忐忑地揣测着,想要从张安世的话里发现漏洞。
此时,张安世叹息道:“你看,那些人实在是太高明了,他们丢出陈瑛,却又利用了所有人急于求成的心理,牵扯到了宁王。何况宁王善谋,这样的谋逆大案,若是别人干出来的,可能陛下不会相信,可一旦是宁王干出来的,陛下就一定会深信不疑了。因为普天之下,有宁王这般深谙谋略,且还位高权重,有巨大人望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这其中最有趣之处,还在于,一旦陛下认定了是别人,这个案子可能要一审再审。可若是认定了宁王,且不说宁王没办法解释,而且就算解释……陛下也认为这是丑闻,不会细细过问。因为这牵涉到的乃是皇家,既然已经有了陈瑛等人的罪证,为了降低这一桩谋逆大案的影响,陛下一定会快刀斩乱麻,草草了结此案,绝不会昭告天下,明正典刑。”
“等到宁王一死,那么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而那些真正图谋不轨之人,也就得到了安全,不必再风声鹤唳,担心朝廷继续追查下去了。”
朱棣一听,神色微动,他细细一思,还真是这么回事。
若谋反另有其人的话,的确会一审再审,总要审个底朝天。可若是朱权……越是细细审下去,他朱棣的老脸就越是搁不下了,十之八九,就是按代王朱桂来处置,草草杀了了事。
张安世道:“还不只如此呢……某种程度而言,一旦谋反的乃是宁王,而陛下必定会对宁王下手,这宁王当初就藩大宁,大宁乃是漠南重镇,又得朵颜三卫的人心,这消息若是传到了漠南之后,只怕大宁的军民百姓,和朵颜三卫,都会为此失望。他们本就处于鞑靼与大明交界的地带,陛下又杀宁王,这鞑靼人要笼络他们,只怕更加容易了。”
“可见……这是一箭三雕之计,处处机关算尽,不但将陛下和纪指挥使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且还借机造成了我大明的内乱,何其毒也。”
朱棣听罢,不禁色变,他阖目,眼里惊疑不定,细细思来,张安世这一番的分析,实是巧妙到了极点。
他深吸一口气,倘若……这一切当真是对方的诡计,那么实行此计,并且还能操控徐闻这样的人,到底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纪纲这时候真的急了。
他不由道:“这一切说的再合理,也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
张安世摇头道:“这一切确实是我的猜测,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宁王谋反。”
朱棣来了兴趣,便道:“为何?”
张安世道:“陛下,我们的敌人,非同小可,而宁王的身份……过于招摇,不像是幕后主使者。”
其实有一句话,张安世没有说。
因为历史上的宁王朱权虽然憋屈,可确实没有谋反,要知道,他在历史上,可是朱棣一直防范的主要对象,他这样敏感的身份,但凡只要被发现一点什么来,都可能被朱棣猜忌。
可实际呢?实际却是……朱棣暗中让人秘密调查了许多年,却也没有找出一丁半点的蛛丝马迹。
张安世两世为人,熟知这一段历史,自然而然已经先入为主,认为朱权绝对没有问题。
那幕后之人,如此奇谋,算计得可谓是明明白白,若不是因为张安世一开始就从没有怀疑过朱权的话,以张安世的智商,十之八九也和朱棣、纪纲一样,被那幕后之人牵着鼻子走了。
只是这些话,张安世是不能说的。
张安世唯一做的,就是认定了朱权绝不是主谋之后,开始方向思维,猜测为何会牵涉到朱权,为何会突然抛出一个陈瑛,顺着这个思路,那么他距离真相,也就越来越近了。
纪纲道:“安南侯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然应该也知晓,凡事都有真凭实据,若只是猜测的话,就不必说了。”
“谁说只是猜测?”张安世勾唇露出一丝淡定的微笑,随即从袖里取出了一沓东西,道:“陛下……这是臣……查到的证据,还请陛下过目。”
朱棣看一眼纪纲。
纪纲有些绷不住了,此时他只好乖乖闭嘴。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张安世将东西递给亦失哈,边耐心地解释道:“臣这些日子,干了两件事,一件就是调查了与陈瑛勾结的走私商行,这里头,就有那个商行走私的一些货物来源,以及出关之后的货物去向,其中有一条,陛下请看第九页,在去岁岁末的时候,他们向鞑靼人,出售了生铁十一万斤,与此同时……他们还取道了河西,又在河西出售了六万多斤生铁给瓦剌人。”
朱棣其实看不懂,不过听了张安世的解释,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道:“若陈瑛当真勾结的乃是鞑靼,又岂会售卖生铁给瓦剌?北元一分为二,变成了瓦剌和鞑靼两个部落,这两部各自宣称自己是北元的正统,彼此之间……有深仇大恨,相互攻伐不断,他们之间的矛盾,甚至比我大明与鞑靼和瓦剌人更大,所以你才认为,倘若陈瑛当真谋反,不可能在大漠里也首鼠两端,既与鞑靼交易,又与瓦剌往来?”
张安世点头道:“陛下圣明!不错,他们既然这样做,这就印证了臣的猜想,这陈瑛与走私的商贾勾结,本质就是因为贪欲,不过求财而已。此人确实贪婪,而且罪无可赦,他不过是用自己在朝中的身份,去庇护走私的商户,若说谋反……还真算不上。当然,走私亦是通敌,一样是十恶不赦之罪。”
朱棣呼了一口气,便又道:“还有呢?”
张安世便道:“还有这许多的账目之中,有许多交易的讯息,里头生铁、盐巴还有茶叶的价格,虽有涨涨跌跌,可大致,和市价差不多。若是同谋,这说不通,里头说是正常的买卖更像一些。”
“既然……只是单纯的走私,是为了牟取暴利,陈瑛并非是逆党,那么他所牵涉出来的宁王,说宁王殿下谋反……这就完全说不通了。”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至于陈瑛口中所说,当初在靖难的时候就勾结了宁王,这显然也和宁王没有关系。当初建文要削藩,宁王和陛下一样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此时陈瑛主动联络,宁王出于对时局的担心,与之共谋,就算说是图谋不轨,这图谋的也是建文的天下,和陛下……实在没有多大的关系。”
张安世道:“臣还让人对南昌府进行了一些调查,宁王殿下在南昌府并没有什么过失,甚至处处拘谨,当然……他对陛下有所怨言,却也是有的,可这些怨言,也不过是臣的揣测而已,可若是因此而定宁王以大逆之罪,臣毕竟不是纪指挥使,没有这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