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
命如沙砾,安能从心
冯清的阿姊,名为冯润。
在冯清的记忆里,冯润就像是幽幽深草中的独自绽放的罂粟花。
美丽,但有毒。
和罂粟花卷到一起的人,一生都难以平稳。
夏蔓将剩下的冰粉倒进玻璃杯里,然后盛出一杓野草莓酒倒入其中,递给冯清。
冯清看着那玻璃杯,那野草莓酒。
烛光里,那样明亮惑人的颜色,又让她想起了冯润。
“你们听过她的名字吗?”
“谁?”
“冯润。”
冯清已经明白,这里并不是什么鬼门关,也许她是被她生前的遗愿带到了这里。
她在古寺里避世隐居,无人可以说话。
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却被身份、被世俗所困,无法诉说。
而她来到这里,便是为了能不被打扰地诉说自己所有的心事。
时至今日,冯清已经不太记得她自己的过往。
入宫侍君,封后废后,每一句话都是她的过往,可是她无法记清那些细节。
她隻记得冯润二次进宫时的那个眼神。
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如此令人惊心动魄,最终变成幽幽宫墙里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恨意不是奔向她,而是奔向她身旁的男人,奔向那代表权利的座椅。
冯润曾入宫三年,宠冠后宫,她张扬肆意的性格便如同她的容貌一样,难以令人忘记。
爱者将她捧入神台,厌者将她贬于脚下。
所以宠冠后宫的她又以养病为由遣送回府,成为尼姑。
从那个时候,张扬明媚的冯润就变了,她的明媚生出了阴影,变成一把利剑,不顾一切地刺向所有人。
冯清被封后,是因为她是政治博弈的棋子。
冯清被废后,是因为她是政权博弈的弃子。
而冯润,在她的废后风波中不过是另一枚主动跳进其中的棋子。
冯清废后,冯润封后。
冯清在寺庙里,听说了无数冯润的故事。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大概就是世人对帝后的想象。
可这只是假象,假象终有被戳破的一天。
冯清死前,听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彭城公主冒雨告发,后冯润秽乱后宫,与男宠厮混于宫中,帝闻此,怒极病倒。
“为什么不讲你的故事,要讲冯润的故事呢?”夏蔓问。
冯清的眼神虚浮在空中。
她该怎么讲自己的故事,那平平无奇的人生。
冯清年幼时就像每一位贵女一般,学习女红女功。入宫后,专心侍君。封后后,照料后宫。
她在家时,不受父亲偏爱,入宫后,不受帝王宠爱,人生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尽头。
冯润是她平平无奇的人生中唯一一点波澜壮阔的颜色。
在家时,父亲对她的宠爱便足以与兄长媲美。入宫后,帝王对她的宠爱闻名于后宫。
日夕相对时,她敢爱。
被遣送回家时,她敢恨。
复入宫时,她敢怨。
怨那操控她人生的皇权,怨那空许诺言的帝王。
明明护不住她,却空予她希望。
冯清知道,在那样的怨恨交织下,冯润的人生永远不能平静。
她坐在后位上,每日对着帝王的莺莺燕燕,心绪如何能平。
如果她真的能苦守深宫的孤寂,只等一人的垂怜,那她就不是冯润。
而是下一个冯清。
正值盛年、心已枯萎的冯清。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耐得住深宫的寂寞,成为一隻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你依旧在说冯润的故事。”夏蔓道。
冯清歉意地笑了笑。
“很抱歉,我没法讲。”
夏蔓看着她。
她不是没法讲,也不是不记得。
而是她的心依旧困于宫墙,束缚着她无法向他人诉说自己的心事。
她的心在痛斥着世事的不公。
冯家荣耀时,她被作为荣耀的象征送入后宫。
帝王需要时,她被作为贤德的象征推上后位,
帝王厌倦时,她却被以无德的缘由废掉后位。
身不由己,己不由心,困住终身。
可同样身不由己的冯润却敢由心,她想做,所以敢做。
她要帝王独宠,却不屑一顾。
她要男宠侍身,敢肆意妄为。
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进入宫中,不是如枯井寂寂,便是如鲜花坠泥。
冯清讲冯润的故事,不是羡慕她波澜壮阔的人生,而是羡慕她能从心,能在那压迫女子的王权下绽放出自己的光彩。
“冯清。”夏蔓道,“你已经很棒了。”
很棒是一个人的事,无须和任何人相比。
人生没有高低贵贱,她只是在时代的挟迫下走出了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平平无奇的人生并不是平庸,而是一个女子对自己最大的保全。
冯清愕然地看着夏蔓。
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尚在闺阁时,有人说她资质平庸。
可她被选进宫。
她进入皇宫后,有人说她才德平庸。
可她被封为皇后。
她不比任何人差,只是输给了皇权,输给了政权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