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着盛夏触摸清秋
那一年的这个时节，我在香山林中小道上行走。红叶未苍，有爬树的松鼠和未见过阳光的青苔。森林上空有兽云吞日的情景，仰得脖子泛酸，看见一群心急要往南飞去越冬的候鸟掠空飞过。又一年的这个时节，身体赢弱到了春风拂柳还硬撑着“书磨人，人磨书”的状态去京考试。当时觉得很苦，很冲动。现在想想那股年轻的意气真好，过了那个时间段一切都在劫不复了。记忆中在这个季节里，北京的石榴总是快成熟了却不彻底得熟起来。每天上下学的路上，碗口大的石榴裂着嘴剔透着一脸的晶莹，招人的耳目。回家时，时常陪我观察石榴成色的同学，抱着两个红得出色的石榴赶到了火车站。火车在轰隆隆地起哄，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感到他呼呼地喘，看到汗顺着他的耳廊淌，脸红得很出色。还是这个季节，天气骤凉骤热了几番，让人揣摸不透这一季的脾气。天凉时，我就想这回再热不起来了吧，天再热时，就想，亏了夏装夏被还没收，还会派上不少日子的用场吧。天空日高一日地辽远起来，被冷热空气的交替淬打的瓦蓝瓦蓝的。几朵白的只让人想到“可爱”二字的云朵从我窗前飘过时，很奢侈、很渴望地想，留一块给我吧，这里有一个比花朵还娇嫩的家伙要出世了。那一定是个高尚美丽的灵魂，最配得上这洁净无邪的云了。有了这绒绒厚厚的包裹，就让季节肆意地手舞足蹈吧。现在又是这个季节了，昨日奔波一天，今天临近了中午脑子就有些沉沉的重了。头伏在办公桌上用胳膊垫着，一抹阳光像小棉被一样趴在背上，忙中偷闲舒坦得很。我想冬眠偶醒的大狗熊晒起太阳来也就惬意如此吧。不知阳光下做梦的它有没有心事。以季节为基数，五六岁的时光就这样一晃即过。着意去回想，捕捉到的也是细绒一样的轻轻温柔，琐碎而细小。光阴怎地就这样过去了呢？记忆怎地就这样脆弱而失效呢？总在珍藏着光阴，总在珍藏着记忆。打开时，却该散的散得鸿爪无痕，该留的一样也未留下。这感觉总拽着我去看垂暮的农村女人。煤油灯下、箱匣散开、一双黎黑裸着青筋不再细腻舒展的手。那艳丽的红嫁妆再次灼了老女人的眼，她轻抚着，唯恐手上糙了皮的老茧会勾挂了她珍藏了一生的红棉袄，她喃喃道：“怎么没几年，东西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老了呢。”一件最体面荣耀的衣服因为平日舍不得，因为心中始终期待有更重要、更盛大的日子等待自己穿着这身衣服风光出现，而错过了一生的繁荣和美丽。静静地躺在时间的灰尘中无缘无故地黯淡下去，叠压着红棉袄的心思。也曾舍不得许多东西，一沓最精美合心意的信纸一心等待最浓郁的文字，最终没人再有耐心用信纸涂抹心情。串珠的小包，当时觉得它那么精致玲珑，晶晶莹莹如少女的心事。就期盼着有一条上好的连衣裙配它，有一双有形有款的鞋子呼应。等待的时间长了，彼此就淡忘了。再翻出它来时，它错过了美丽款形的炫耀期，我错过了拎着它招摇的年龄。我误掉了小包美丽的青春。
所以这些年来学会了做一件事情，把华丽昂贵的东西用来寻常使用，这样才妥当。曾经藏在锦盒中的那块和田玉，把它用做了纸镇，压着我日日迭新在读的书页，清凉着我的目光，把玩时温润着我的手。我想送玉的人一定希望我如此亲近它，而不是供奉着他的心意。千里迢迢邮寄来的竹藤抽匣也就做了我的面巾筐。不是我不爱它，不珍惜这分心意，是因为太在意了，就让它陪在随时能让我触目可及触手可摸的位置上。妈妈送的那套价值不菲的细瓷茶具也不再仅做摆设，时常让它泛些茶香、咖啡香，伴着亲情的暖意。我看到了珍贵的东西作为平常使用的真实快乐。它就陪在喜欢它的人的身边，背在她的肩膀上，挽在她的手中，这比束之高搁更让“珍爱”快乐。小时候在矿区，冬日里储着成筐的苹果。妈妈总是挑选有些坏掉的上来，剔剔剜剜地让大家伙吃掉。这样她心中才安稳，觉得剩下的苹果全都是好的了，可以让以后的日子更完满、甜密，并且目前也没有浪费。几日过去再取苹果，新的坏掉的又出现了，于是妈妈揣上来的始终是剜剜剔剔过的苹果。珍藏不用就这种心态，总觉得目前日子不够盛大繁荣，应该把最好的物什放在明天，充满希望地亏待自己。回忆起来，妈妈说那时条件不好。其实是心态。环境造就心态，心态又纵容环境力量的霸道。时光就这样周而复始着。离家不远处有个书店，店里有本我喜欢的“二手书”因为家中有一集新版本的了，犹豫着没买。今天想来不该让喜欢的东西冷清落寞，就赶到了书店。书店门口碰到了个清秀的女孩拿着我要带回家的那本书。淡蓝的透着阴雨天味道的书皮我很熟悉。于是我决定不买了。世上有一个同自己一样的情有独钟多好呀。可以想象，晚上女孩卧榻挑灯而读的美丽侧影。应该是这样吧，她能从书中故事里找到自己。这样想想我就觉得很幸福。左手挽着盛夏，右手触摸清秋。今年这个时节，我就想到了这些，不知几岁后记忆能否丰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