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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父子谱

 

药也不敢开,急急要走。程盼娣好说歹说,总算得了一句,“注意忌口便是了,老爷身子健壮,倒也不必特地进补。”

程盼娣千恩万谢,把人送出门口,再回身看时,见父亲还愣愣地坐在原处,桌上饭菜未收,早已经尽数冷透了。她道,“爹,我把饭菜再热热,您好赖再吃一点。”

程青云道,“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

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古往今来,人们说起甚么,汉吕、武周之乱,往往要喟叹一句,乾坤倒置、牝鸡司晨。牝鸡司晨,一向自也少有,但这公鸡安胎,那可真是闻所未闻。可若说不安么,仁义慈孝四字之下,平白要买到堕胎的药物,本就不易,要怎么给男人堕胎,那更是一个难题。程青云想到自己在神像面前苦心哀求,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么一拖二拖,眼见着就入了秋。

清水县地处南乡,水泽众多,这时便有渔人相约钓蟹,本地百姓敬爱一方父母,左拼右凑的,也得了两筐肥蟹孝敬县衙。程青云坐胎之后,因为妻子不在身边,一应衣食,不免要劳女儿照顾,他再要像之前一般,疾声厉色,也不能够。几女察言观色,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也不似从前拘谨。见有人送蟹,程喜男便自作主张,捡那肥美的出来,蒸了整整两盘,又调了菊花醋,烫了黄酒,热热闹闹准备了一桌的饭食。

程青云素喜食蟹。他怀胎到了三个月上,一应妊娠之症,纷纷消去不少,不再每餐必吐,闻着饭食就要作呕,反而到了个甚么都想吃的阶段。他一看那桌上肥蟹,肚腹几乎都蒸得涨裂开来,露出底下或者金灿灿的蟹黄、或者白莹莹的蟹膏,看着便丰腴鲜美,令人食指大动。

他刚要伸手去掰,谁知程盼娣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劝道,“爹爹,虾蟹性寒,孕,孕夫不能吃!”又嗔妹妹,“谁教你端上来?”

程喜男起身赔礼,“是我没想到。”

程盼娣一劝一拦,程青云原本只有八分的想吃蟹,这时想之不得,也变成了十分的想吃,他不由仍伸手道,“乖盼儿,阿爹只吃一口——”

“一口也不行!”程盼娣铁面无情,肃穆端严得宛如新媳妇身边的教养嬷嬷,断声喝道,“喜男,三花儿,撤!”

二女得令而动,当即上手,两下把肥蟹醋碟都撤了个干净。程青云念长女一腔好意,也不能发作,一转眼,又看见了桌上的滚酒。程盼娣因道,“酒也不能喝。”

忽听得扑哧一声,程青云抬眼看去,见到程四花抱着小幺,低着头,肩膀不住抖动。程青云本已满腔郁闷,此时统统转作恚怒,他一把扔了筷子,怫然道,“你们这群不孝女!”

程喜男这时从厨房端了一碗鸡汤回来,上前道,“爹吃碗鸡汤,老母鸡煨的,补身子。”

程青云闻见那一股鸡味儿,就想起自己初时怀相不稳,被长女盯着喝药膳鸡汤进补的日子,他但凡吐掉一碗,程盼娣收拾擦洗,绝无怨言,但后面更有十碗八碗新的鸡汤等着。他顿时一阵反胃,站起身道,“我不饿,不吃了。”

程盼娣再不违逆,一迭声吩咐道,“喜男去厨下擀些面条,防爹夜里饿着,三花收拾碗筷,四花看好小妹,爹是下午躺久了,我扶着去院里转转。”将程青云扶起,一并出门散步。

程青云被女儿搀着,走出门来,看到墙外的槐花伸进几根攲斜的矮枝,花谢叶枯,萧索不尽,他情由心生,想起自己堂堂男子,阴差阳错,受此磋磨,竟沦落到要靠女儿搀扶的地步,开口哀哀吟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又问,“你娘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凉风习习,拂面而来,卷起枯叶,多少凄凉,程青云顿时转怨作恼,高声道,“东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程盼娣生怕父亲再吟下去,就要吟出甚么“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翌日想起来,又得白生一场大气。她连忙跪在地平上,握住父亲的一手道,“爹爹,这人孕育子嗣之后,总是喜欢多想,平添许多愁绪,这也是常有的事。”

程青云忽忧忽怒,这会儿又感怀不尽,说道,“只有你心里还想着我。”

程盼娣道,“爹爹,女儿懂,女儿都懂。”她引着父亲的一手,抚摸他尚还不怎么显怀的小腹,低声道,“一朝怀胎,旁人眼里,便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了,任你平日怎样温顺敦纯,也都只想着你能生出个甚么东西,再也没有人多关心一句,多问一句,你吃得好不好?孩子闹不闹?心里闷不闷?”

她说到一半,心里难过,哽咽连声。程青云听在耳中,想到自己这几月的遭遇,只觉得句句都说在心坎上,浑然忘却了,他不久前还斥骂长女:丈夫死了,连他遗下的孩子都坐不住,竟教人遣回娘门,委实贻笑大方。他鼻根酸楚不已,催得他潸然泪下,与女儿抱头痛哭:

“爹的乖女呀——!”

程青云说起前事,“贱妾茕茕”云云,自然掠过不提,饶是如此,仍听得祈霖双目圆睁,不能相信,甚至想要上手摸摸爹爹的肚皮。程青云恼羞成怒,啪啪两尺,重重地抽在了儿子的屁股上,叱道,“乱动甚么,你给我安生点!”

祈霖哀嚎两声,忍不住又问,“后面怎样,后面怎样?”

程青云道,“记不得了!”

祈霖扯着父亲的袖子,撒娇道,“爹爹讲嘛,讲嘛讲嘛!”

程青云长叹一声,“确实记不得了,只是多亏了你大姐,那时我白天上衙,总担心被人瞧出端倪,许多事务积在夜里。盼儿劝我早睡,我就说,人家苦主还等着判下来的状子呐。她接过笔杆,照着我的批复添了两个字,竟能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我虽然不知道她是甚么时候学的,但我……之后,精神不济,她确实帮了我的大忙。”

货比货该扔,儿比儿该打。程青云忆起长女之才,又想到自己悉心教导的儿子,饶是他一腔慈父心肠,也忍不住想揍人了。祈霖看见父亲脸色不对,急忙接着问,“爹爹,那你是怎么生下我的呀?”

一把辛酸泪,说来话又长。

原来程青云本是内怀,直到最后,也并不十分明显。再加上官服宽大,衙前众人,都只当县太爷是与妻子吵架之后,心情忧闷,所以吃胖了。

程青云发动的时辰不错,恰好赶上沐休,又在午后,刚吃完饭,他甚至还有力气,被女儿搀扶着,自己走进产房。他抚着肚腹,只觉得自胸口以下,膝盖以上,无一不疼,那种痛楚,真好比银针戳进指甲盖,小脚趾踢上桌子腿,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阵痛。

具体的细节,程青云绝不愿意再去细想,只记得他从午后疼到深夜,等儿子生出来,立即就脱力昏迷过去。再醒转时,天边已朦朦的亮了,而他身上汗水已干,肋下奇痛无比。程盼娣听见动静,进来说道:

“肋下裂开道口子,小衙内跑出来啦,恭喜爹爹,添了个弟弟。”

程青云虚弱道,“快,快抱来我瞧瞧!”

程喜男依言抱进来个小小的襁褓。程青云把儿子抱在怀中,只觉得这皱巴巴、红彤彤的婴儿,真是天下最俊秀可爱的孩子。他热泪盈眶,喜极而泣,“乖儿子,乖儿子啊!”因想到今春干旱,又道,“就叫祈霖罢,祈甘霖,也是爹的麒麟儿!你们看他的眼睛,多像我!”

刚生出来的婴孩,哪有会睁眼的。程喜男一言不发地把祈霖抱了下去,程青云激动劲儿过了,低头一看,险没吓晕,惊恐地道,“肚子!怎么肚子还大着!”

程盼娣温声安抚道,“问过大夫了,原来儿子虽然跑出来了,胎盘却跑不出来,还留在肚里,得再喝两副药,把它化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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