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昼
颤抖的两手交握。
“我尊敬的大人,阿瑞斯,你也看到了吧,只要抱有希望,我们是可以做到的…”最尾端的人沉腰使力,从牙缝间挤出丝费力的嘲哂。人链一厘厘向上移动。
提亚斯也试图伸出手去,然后他被一把拽开,几乎是被拉扯着向后拖行。
“大人!”提亚斯难以置信的高喊声被尖叫淹没。那三人狂呼着,温柔的,细软的,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绵沙吞噬了他们,沙漠的亲吻蔓延上腿,腰,和肩膀。他们以仰泳的姿势手脚奋力划动,但没有漂浮,而是下沉。他们干吼的嘴里是沙子,翕张的鼻孔里是沙子,通红的耳朵里是沙子,大睁的眼睛里是沙子。沙子,沙子,沙子。他们眼睫上结着厚厚的金粒,细碎的有形抚摸盖过了发旋,将迷途的孩子们领入黄金与钻石堆砌的温柔乡。他们在金被下成了沙浇筑的盐柱,在自然的怀抱里永久风干。
“提亚斯,提亚斯。人类是有局限性的。”阿洛戈面无表情,凝视着刚刚吞噬了四条生命的平静沙面。“你就将我之前的狂言当做虚妄罢。”
他们两人穿越了沙漠,抵达目的地。他对提亚斯坦言了部分实情,包括他孕育着孩子的这件事,但未提及它乃灾厄化身。提亚斯虽诧异,还是贴心照顾他,且守口如瓶。临产日近,他坚持不请助产士,只要求提亚斯烫了剪刀与方巾,令他除了送热水外不准进入。他服了罂粟,天仙子和曼德拉草根混制的药剂,躺在产凳上。
宫缩,阵痛,四个时辰的开指。
冷汗,裂痛,晕眩与如释重负。
奇怪的是,他现在已经不记得自己如何完成生产,包扎,剪断脐带,及清理后续的所有繁复步骤的。貌似记忆中只剩每次呼吸后接踵而至的重锤感,与水钟的滴滴答答。
清理后续……
记忆碎片的边缘骤然清晰。
阿洛戈睁开眼,提亚斯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他骤然坐起。
“啊…原来是您醒了。”提亚斯抖动一下,打个了哈欠,眼睛下挂着两轮浓重的黑眼圈。
“是个女孩,长得很可爱。不过昨晚她哭了一夜…我把她哄睡了,抱到婴儿床里,诺,就在那边。”他指着不远处的木架摇篮。
“你抱了它…?”阿洛戈愕然地望着他。
“别紧张。我听到异常响动才进来。您那个时候昏迷了,她倒是被包裹着,正在一边哭。不过她现在很好,睡得挺熟。”
“你抱了它。”阿洛戈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般喃喃自语,手疲惫地遮住脸。
“您好好休息吧,大人。我去镇子上打听有没有人可以哺乳。”
“别去。”
这之后的记忆又遗失了,被吞噬在意识的暗流中。
疾病,迅猛的疾病。小范围的,发作在与女孩有直接肢体接触的人身上。知道这一切的,除了自己,没有人活下来。
被私自请来的乳娘,提亚斯,他的仆人交付家书的信使,追查到的经手者,和一切可能揣测出蛛丝马迹的人。
虽然其中大多数精力充沛体格康健,但知道这一切的,除了自己,没有人应该活下来。
清理后续。
他因这一系列事变也摸清了作为厄运寄宿体的婴孩具有的能力,当即开始思考对策。和普通人有肢体接触,可导致其风寒感冒出疹子,体液接触轻则卧床,重则会使对方身患重症。长期的触碰可能会导致死亡。他倒是没什么明显症状,除了偶尔的思维断裂和晕眩。它不能被杀死,否则会招致降临在他人身上的深切灾祸。因此这个选项被首先排除。隐居?但他答应过自己的母亲。况且,西涅赫塔需要他。那他只有将它驯服到完全顺从。仅仅是作为宠物或帮手还不够,猫狗饿极尚会啃食死去主人的脸,鸬鹚和鹰更像是被消磨而非被驯服。它需要对他所信奉的教条虔诚。这样的话,即使在他因意外失去对它的控制,它也能发自内心地以被教导的方式爱着人类。
于是他进行对它的“教育”,通过信息控制与行为干预的手段,将它萌生的不合意人格打碎后再重塑。他是仁慈的父亲,冷厉的正义,手握实然和应然的双头权柄。
他借父爱之名,凭仁爱之义,施与它惩罚与规训。
“咕呜。”怀里的婴儿打了个奶嗝,松开装有羊奶的乳房状陶罐,红润的脸在他胸前蹭蹭,因微笑咧开的嘴里露出四颗乳牙。
“ta,da,aa…”它刚吃饱,此刻对男人尤其依恋。小手抓住他的衣襟,含混不清的声音里间杂着咯咯的笑声。阿洛戈并没怎么回应,而是将它轻放在一块摊开的方巾上。它刚会爬,正是蹒跚学步的年龄,对万物都充满好奇。
婴儿向方巾外,它所未知的世界爬出一步。刺耳的轰鸣接连炸起。阿洛戈提着铜钟,另一手拿着敲打用的小锤。婴儿被猛兽咆哮般的怪声吓得颤抖,圆溜溜的眼睛睁大,淡金色瞳孔收缩。它向后退行,蜷缩在它所知的安全区里。
助手在侧廊里隐约听见尖叫和啜泣,随即声响闷窒,应该是婴儿被哄好了。小儿夜啼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阿洛戈真是位耐心的父亲,这月孩子每天都要哭上一场,也没见他发脾气。他这么想着,提脚走开。
“父亲,助手说晚餐已准备好了。”女孩十余岁的年纪,但举止恭敬有礼,与成人无异。她遥遥对刚行医回来的男人致意,神色隐在面纱下,疏离看不分明。
阿洛戈解下鹿皮长袍上的角扣,与女孩年龄相仿的男孩从一旁窜出来,主动接住外套。阿洛戈脸上漾起笑涡,摸摸他的头。男孩是国王的独子,当年险些在瘟疫中丧命。国王日后感激他的恩情,但阿洛戈搬入医院后不愿接受任何多余的赏赐,他便只有遣自己的儿子来作兼职的童使。与其说出力帮活,不如说这是昭示国王信任的象徽。阿洛戈明白这点,从未严厉要求过男孩做任何重活。王子这时正缠他练剑,他也欣然同意了。
“好的,好的。今天我们去山后练。”王子厌倦了练剑场,吵吵着要另寻个新鲜地点。阿洛戈顺着他的话头,大手拍拍男孩的肩,示意他去拿剑。
“佐伊,你先去梳洗。饭后我要检查这周晚课的内容。”
女孩正攥着裙摆发怔,听见自己名字回过神来,慌忙低头应是,绕行离开。
她从小被禁止出门,即使在封闭的医院内,活动的范围也是有限的。父亲给出的理由是接触他人会造成伤害。她随着年月的增长,越发健康茁壮,因而思忖这伤害并非显着作用于她本身的。或者,和他人接触会折损自己的寿命…?但她没有相应的度量衡,只得尽量避免一切可能的触碰,听父亲的话,不踏出大门一步。这也是父亲想要的。她不敢细想另一个可能,即使这是显而易见的——被伤害的会是其他人。父亲一直教导她,要爱人类,爱所有人。伤害无辜的人是有罪的,若犯罪行,会遭父亲的背离,众人的唾弃,天神的诅咒,和良心的谴责。仅仅是想象可能的后果,她就感受到理智的晕眩与心脏的烧灼。
她回房,摘下面纱静坐,仍陷在思绪里。铜镜里的稚嫩面容晕染开来,如一颗早熟的白化草莓,缀有因晒伤而得来的淡红籽实。
门缝轻掩。门外有一双眼睛。
王子本是去拿剑,鬼使神差跟随她到了门前。他本是活泼好动,有恃无恐的性子,一切都想探个究竟,一切都想得到。他自然好奇女孩为什么蒙着脸。难道她长得很丑?他禁不住好奇心,暗地里窥视。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见了水仙女。并不是被作为神之血脉供奉的正统一派,而是吟游诗人口中带有情色意味的,会唱着魅惑歌谣,将牧羊